▌五行
先秦時代發展起來的「五行」觀念,可以從哲學思想史上去追溯。但我更感興趣的不只是知識層次上論述的「五行」,而是普及在庶民生活裡充滿了活潑流動性的「五行」。
大學時讀漢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本推崇儒家的書,裡面其實包容含納著廣泛活潑的五行陰陽思想。
民間不識字的庶民,其實不會讀《春秋繁露》,也對抽象思想的「比相生」「間相勝」一知半解。
五行在思想史上有知識分子的論述研究,龐雜繁複,最後常常容易發展成歐洲中世紀經院哲學的繁瑣。
但是民間在生活裡運用五行,非常自由活潑,因地區、時代變化,像一棵樹,在不同季節呈現不同的面貌。
一棵樹木,潛藏在土地裡的根,常常蔓延極深極廣,卻不容易為人發現。木是與土有關的,木也與水有關。
大部分人觀察的樹木,有破土而出的新芽。新芽茁長,慢慢形成粗壯主幹。主幹分出枝椏,散出綠葉。我們會觀察枝椏分布的狀態,可以讓散布的綠葉承接陽光和雨水。雨水量多量少,形成不同的樹葉形狀。長長的葉尖是排除水分的,葉片上分布水分輸送的脈絡也清晰可見。
樹木的開花,是比較鮮明的變化。紅色或黃色的花,都像陽光轉換的能量。春天開的花凋謝了,在落蒂的位置結成果實。果實一日一日成長,到秋天的時候成熟,垂在綠葉之間,金黃或橙紅,飽滿圓實。採收果實之後,白露、霜降,樹葉變色凋零,離枝離葉,剩下光禿禿的主幹,黑烏烏的樹木枯枝,襯著黑沉沉的烏雲天空。
古代先民,是從觀察一棵樹知道了季節,學習知道了生命的循環,周而復始,枯枝等待春天發出新綠的嫩葉。
先民鑽木取火,認識木與火的關聯,有金屬的時代,伐木丁丁,也認識了木與金的關聯。
五行可以是知識,五行也可以是長久人類生活史上總結的經驗。
一棵樹,歸納為「木」,木有東方的屬性,木是春天,木是青色,木與雨有關,雨從龍,一直到現代,華人民間到處看見「青龍」「白虎」的符號。
民間大量使用「青龍」「白虎」,卻不一定知道與「五行」有關。
「白虎」是金,金屬有金屬的屬性。金屬是白,金屬是秋天,金屬是殺,處決死刑叫「秋決」。
讀《水滸傳》,知道「白虎堂」殺機重重。
民間用自己對宇宙萬事萬物的觀察建構起廣大的五行體系。
水是滋生木的,木又破土而出。礦土可以提煉出金屬,金屬又可以克制木。
五行體系慢慢形成,像四季運行,春木、秋金,夏火,冬水。
漢代的鏡子上常常鐫刻「四神獸」,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朱雀在南方,是紅色,是火焰,是熱烈的夏天。玄武是黑色,是龜蛇合體,是北方,是寒冷凜冽的冬天。
「四神獸」的漢代銅鏡裡其實隱藏著中央的方形,是土地,是人自己,是黃色,四維上下,四季運行,星辰流轉,中土的人是穩定的力量。
「五行」在民間無所不在,已經與思想史上的哲學無關。民間在兩千年間,從自己的生命經驗體會出物質秩序的「相勝」與「相生」,找到牽制、對立、衝突間微妙的平衡。
色彩學上有「對比」,也有「諧和」。音樂上有「和聲」,也有「對位」。「對比」是「相勝」,「和諧」是「相生」。「和聲」是「相生」,「對位」是「相勝」。
「和諧」太久就是停滯,無法發展進步。同樣,一直「對位」,找對立,找衝突,也失去了穩定,虛耗精力。
「五行」在政治上逐漸形成觀察權力消長的一種方法,周代以火德興,崇尚紅色。秦崇尚水德,黑色,水可滅火,秦就要代周而起。
我對五行中的「氣數」興趣不大,用來說服統治者玩弄「氣數」得天下,也許忘了「氣數」的根本是人,沒有人的尊重,沒有人的寬容,沒有人的慈憫,「氣數」就只是權術,權術恰恰是看不清五行流轉的最大障礙。
秦始皇自稱「始」,他畢竟沒有看到「終」。漢代有很大的領悟,所以權力的最高峰永遠提醒「未央」。
漢代瓦當文最常出現「千秋萬歲」「長樂未央」,在秦代空間征服的霸悍之後,漢代回頭尋找時間中的悠遠綿長。
五行的影響在華人世界深遠廣大,常常出乎我們意料,在東南亞的華人社區,青龍白虎的符號無處不在,地理堪輿風水先生的空間與時間定位似乎仍然遵循著兩千年的傳統法則。
童年時看民間嫁娶墓葬看風水算計吉時,很容易斥為迷信。
每個文化都有「迷信」,迷信一個教派,執著一個教派,也可以從教派走出,觀察天地,觀察萬物,靜下來看事物間牽連互動,找到牽連的秩序,懂對立,也懂平衡,或許才能從「迷信」中走出來吧……
「五行」,對我而言,不是一個固定的體系,「五行」時時在流動。陽光下的樹木無時無刻不在流動。陽光下的河水,無時無刻不在流動。陽光下的金屬,陽光下的火焰,陽光下的大地,都無時無刻不在流動。
「五行」是流動的時間與空間,是靜觀流動的萬物內在的本質秩序。
用五行觀察政治,觀察朝代興亡。用五行勘查地理風水,判定吉凶,用五行做個人事業情感的悔吝禍福預測,這些,我都不擅長,最後似乎是在自己的身體裡觀察五行流動的規則。
《尚書‧洪範》裡談五行:「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
木火土金水,各有屬性,「洪範」裡似乎開始把這些屬性連接到食物與味覺系統:「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鹹、苦、酸、辛、甘」,大約也就是今天習慣說的「酸甜苦辣鹹」五味。
體系哲學慢慢形成,習慣把各種事物都容納進一個秩序的系統。
現代年輕人好談星座,星座粗淺分土象、水象、火象、風象,也連接到最早西亞一帶「地水火風」的宇宙本質元素觀察,和先秦到漢代的五行類似,試圖用幾個物質元素屬性建構起生命秩序。
五行和五味連結,在漢代如《內經》一類的醫書,也自然會把人體的臟腑和五行運作在一個體系。
影響漢醫至大至廣深入民間的《黃帝內經》,用五行解釋人體和味覺的對應,用人體的臟腑和宇宙上下四維節氣對話,建立廣大華人養生醫療的基礎觀念,兩千年來已經根深柢固。
引用一段《內經‧素問篇》對腎經的描述:
「北方黑色,入通於腎,開竅於二陰,藏精於腎,故病在谿,其味鹹,其類水,其畜彘,其穀豆,其應四時,上為辰星,是以知病之在骨也,其音羽,其數六,其嗅腐。」
這個包含天文地理音律色彩嗅覺味覺的龐大的體系,現代人要如何面對?讀的時候,當然有很多疑問:為什麼腎經在音律上是輕細的羽音(想到日本寺廟的「羽音瀧」)?為什麼在數字上是六(想到尚水德的秦朝數字是六的倍數)?
暫時把不容易理解的玄奧擱置一邊,僅挑出臟腑與味覺的關係,條列成筆記。
「木曰曲直」就把木的屬性的生發、曲直舒伸,用來解釋肝臟和膽(腑)的作用,「曲直作酸」,也就連結了味覺的「酸」與「肝膽」的關係。
漢醫的「腎、膀胱」是屬水的,水潤下,與鹹味有關。
漢醫的心臟和小腸(腑)屬火,溫暖,熾熱,五味是苦。
我們的「脾臟」和胃(腑),屬土,味覺是甘。
我們的肺臟和大腸(腑)屬金,味屬辛。
關於五臟六腑與色彩味覺的關係,民間有很籠統概念的流傳,例如肺屬金,喜歡白色,秋天適合養肺,所以一到秋天,常聽朋友說「要多吃白色的銀耳、蓮子、百合……」
五行如果是流動的,很難變成一個公式,照本宣科,一成不變。最好的漢醫似乎常說「調養」。「調養」,我的了解,不是治病,而是在不同時節找到自己身體的平衡。
2021年五月,因為三級疫情警戒,我住在東部池上萬安村龍仔尾一處農舍。三個月的時間,不但息交絕遊,每日抄經畫畫,為了避免接觸,連池上中山路的市集也很少去。
附近農家送來當季新米,我煮滾後就關火,燜一個晚上,第二天吃微溫的粥,一屋子芋香,忽然記起童年時物質不多的年代的飯香,五穀是可以很香的。
回想了一遍記憶裡的五穀和根莖類的蔬食,玉米、小米、紅藜、油芒、葛鬱金、番薯、芋頭、茭白、蘿蔔、甜菜根、山藥,還有許多豆類的香,種子的香,菱角、芡實、蓮子、鷹嘴豆、紅豆、綠豆、黃豆、虎豆、黑豆、蘋婆……
在無人的新武呂溪水聲潺潺的圳溝邊散步,空氣裡都是七月剛收割的稻米的香,不多久就是夏夜微風帶來陣陣新插秧苗的香。第一季稻穀成熟金黃的飽滿,第二期稻作新插秧苗翠綠的稚嫩,交替著春末夏初的宇宙節氣運行。
植物是這樣香的,不同的季節,每一種有每一種不同的香。
「盤飧市遠無兼味」,因為偏遠,食材不多,所以味覺可以單純無雜念。
我在龍仔尾嘗試懂得品嘗杜甫說的「無兼味」,也嘗試回到童年,尋找食材不多的年代記憶裡的葉片、枝莖、根莖、種子、花或果實的美好滋味。
都是美好的,然而因為太多,太多慾望的雜念,我許久忘記了單純的專一的氣味。
然而收集資訊的時代,處處時時都是雜念,如何回到單純專一?
童年時的味覺記憶很少是動物的,雞鴨魚都不多,牛羊一年也少見,食物的記憶大多都是植物。
近四十年,我的食物記憶改變很大。在龍仔尾素淨的農村,忽然回到植物的想念,發現自己身體裡還有這麼深的對五穀、根莖、菜葉、豆類種子的記憶。
我的身體原來像一棵樹,有許多植物的屬性,渴望土地、水、陽光、空氣,畏懼火和金。
吃了太多動物,彷彿死去動物的生命還在身體裡,對他們,有些許歉意。然而,廣大的植物草本木本的嗅覺味覺從脾胃肺腑裡滋生著悠長的感恩。
依賴植物活著,依賴動物活著,可以形成很不同的生命走向嗎?
雨後的中央山脈, 大山這樣穩重篤定,不驚不畏。長雲來去,這樣輕盈自在,一無罣礙。
童年植物食材的呼喚,在龍仔尾農舍,嘗試用五穀作粥,試試縱谷小農的有機稻麥,嘗試從過多的肉食回到早先童年蔬菜的滋味,龍葵、翬翟、水菜、馬齒莧……
馬齒莧是母親常摘的野菜,後院長滿的馬齒莧,同安鄰居叫作「豬母奶」,母親叫作「寶釧菜」。她說:「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就靠吃這野菜活下來。」
可能因為戰亂,母親一生認同的女人就是十八年苦等丈夫回來的王寶釧。
我跟母親在保安宮廟口看野台戲演《武家坡》,王寶釧一路哭哭啼啼,我很難喜歡她。
看完戲,母親一定到後院摘這種野菜,挑取嫩莖,洗淨,入沸水川燙,灑一點鹽,拌醋拌麻油辣油,滋味很辛香。馬齒莧嚼起來滑潤,黏滋滋的,的確有「豬母奶」的聯想。
在東部餐廳看到有馬齒莧,頗為驚訝,也為了懷念母親,就常常去吃。餐廳老闆很讚賞說:「這野菜omega 3非常高。」
我才重新想起,我最早食物的記憶是母親給我的應該感謝的功課。
在龍仔尾農舍依稀還留著大灶痕跡的廚房,我用不同顏色的穀類豆類烹煮「五行粥」。「五行」既然是方位、節氣、色彩的流動,就不用太固定拘泥僵化公式。
我們視覺上的青、赤、白、黃、黑,我們味覺記憶的甘、鹹、辛、酸、苦,都會自然調和平衡,母親常說:「五味雜陳」,她說的,像是味覺,彷彿又更像人生。
大龍峒保安宮西側有清代同安人商業聚落四十四坎。(圖/蔣勳提供)
▌四十四坎
跟母親上菜市場是我童年快樂的記憶。
那時候住在大龍峒,鄰近保安宮,我家隔一條馬路就是同安人四十四坎商業社區的後門。
四十四坎在保安宮西側,是同安人開設的四十四間(坎)商業店鋪。
記憶裡是南北各二十二間,隔一條小街相對,從雜貨飲食到藥鋪衣物俱全,平面展開成街市,內容等於今日的一間百貨公司。
小時候,母親常支使我去四十四坎買東西。有時候是打酒,有時候是買油,那時代「瓶裝」、「罐裝」都少見。我是拿一個錫罐子,告訴店家要多少錢的酒或油,店家用長柄勺子從甕中舀出,倒進我手中錫罐。我也不用付錢,店家會記在帳上,按時跟母親結算。
為了做生意方便,臨街店面昂貴,四十四坎每間店鋪門面大約是三公尺寬。這不寬的店面卻有很長的縱深,大約有六、七十公尺長,前面是臨街店面,後段用來住家,或作倉庫,囤放貨物,光線陰暗,幽深而神祕。
我家的南側就緊挨著四十四坎後門,母親打發我買東西,我不想繞遠路,就常常穿過這長長的甬道。私人住宅變成我的捷徑通道,也順便看陰暗角落堆放的各式雜貨。
天井照下來的光恍惚猶疑,奇異的氣味,混雜著食物、被褥、人體,或魂魄裡散不去的記憶。偶然有老婦人洗澡,坐在中庭幽暗的光下,赤裸身體,垂著雙乳,用刨木花沾油梳篦長長頭髮,或解開裹腳布,看著自己扭曲變形的小腳發呆。
那陰暗光線裡模糊不清晰的人或物,奇異難以形容的氣味,在慾望和腐爛間游移的嗅覺,一直到今天,每次走近四十四坎,雖然已是完全走樣的遺址,只剩一塊黑色毫無溫度的石碑,那久遠時光裡的光線和氣味依然撲面而來。
店家對十歲不到可以幫忙家務的孩童好像都有疼惜寵愛,就常常抓一把鹼水黃麵條給我吃,或者一顆圓糖,糖的核心是一片醃漬話梅,含在口裡,甜蜜裡慢慢滲出一絲絲的酸。
四十四坎有各式吃食店鋪,大多是同安人百年歷史的傳統小吃:肉羹、土魠魚湯、魚丸、肉燥飯、米粉湯。還有各式碗粿,用黃槿葉子襯著,或裝在小碗裡,隨時調上赭紅甜辣醬和蒜頭醬油就可以上桌。
四十四坎也有青菜蔬果攤販,但菜色不多,於是母親買菜多不在四十四坎,而是從我家往北走幾條街,有一個更大的市集,現在已改建為幾層樓高的大樓,題名「大龍市場」。
▌大龍市場
大龍市場在五○年代還是許多攤販聚集的市集,地上積水,很泥濘,買菜的人很多,摩肩擦踵,小販吆喝,跟顧客攀談,討價還價,熱鬧非凡。
童年最深的記憶竟是菜市場裡勃滃複雜的氣味,我閉起眼睛,可以隨著那氣味找到剛剛宰殺的豬肉攤前,還帶著生命餘溫的肉體內臟,彷彿在砧板上還可以跳動的心臟,那樣的肺腑肝腸,告訴年幼的我如何認識肉體。肉體的熱烈,肉體的荒涼,我學會對肉體敬重愧疚,不是在學校,其實一直是那市場的芸芸眾生。
市場收攤,清洗過的市場依然活躍氤氳著各種氣味。我可以閉著眼睛,完全依靠嗅覺走到白天賣魚蝦蚌殼的攤子前,那空無一物的攤子,蒸騰著強烈不肯逝去的生命的腥味,在夏日黃昏,比任何宗教或哲學更清楚告訴我什麼是魂魄。我因此相信「魂魄」是身體消失而堅持不肯離去的存在,看不見,但是在嗅覺裡這樣清晰。
我也嘗試在夏日黃昏走進空空的市場,依靠嗅覺找到白天母親挑選菜蔬的攤子,九層塔的氣味、薑蒜的氣味、芫荽的氣味,或者豌豆苗有點委屈的清香,像漸行漸遠不太騷擾人間的平靜氣味。
母親教會我用嗅覺認識整個市場眾生的歡悅、眾生的哀傷。彷彿她仍然帶領著我,走在世界各處,走在人群中,在嗅覺裡知道愛或者恨,擁抱的溫暖、廝殺的血腥,生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大龍市場來自「大龍峒」這個地名。大龍峒早期漢譯並不一致,或稱大隆同,或大浪泵,後者似乎更接近原來此地部落的發音。
大龍市場在基隆河、淡水河交會處,上世紀五○年代,附近多還是稻田菜圃,農民自產的蔬菜水果很多。當時家家戶戶多豢養雞鴨鵝,也多有豬圈,門口常備有一存放廚餘(ㄆㄨㄣ)的土甕。我小學放學回家,也常拿竹篩去附近撈溪流水圳裡的蜆仔蛤蜊,砸碎了餵鴨子。母親則一早拿剩飯拌了穀糠等飼料餵雞。因此一年雞蛋鴨蛋不斷,可以保證一家八口都有蛋吃,可以想像家禽數目壯觀。
雞鴨日常四處遊逛,自己找蟲吃,黃昏都按時回家。各家有各家的雞鴨,好像從來沒走錯家門。
如今都會長大的一代,很難了解早期台北農業、小畜牧業、手工業時代的生活景象吧。
工商業發達以後,台北最先都會化,河流汙染,土地增值,房價被炒作,農業、手工業消失,自家的家禽、自家的菜園一併消失。認識植物動物只有靠知識,知識只是概念,用來考試可以,用來生活就可能處處行不通。
當然,一定有人振振有辭,回嗆說:「我的生活就是麥當勞、肯德基……如何?」
都會有都會的傲慢自大,飛龍在天,自然無可如何。
幸好這些年在東部有機會重新認識小農、手工的產業生活。知道手摘的梅子和洛神花,畢竟和用落草劑收割的不同,也知道化學汙染的稻米,激素速成的雞鴨豬,已經多麼嚴重傷害了一整代年輕人的身體或心理狀態。
我慶幸在台灣自然環境沒有被破壞的年代度過童年、青少年,一直到二十幾歲去歐洲讀書,一直大多是吃母親親手做的食物長大。
現在不會特別羨慕米其林三星,偶爾去,也有新奇,但是心裡很清楚,能夠有二十幾年時間餐餐吃母親做的菜,是多麼大的福氣。
▌母親的爐灶
母親的菜教會我許多事,包括物質的處理。認識一根柴木,認識一只鐵鍋,認識土製的爐,認識柴木如何在土爐裡燃起火來,如何在水沸騰時,利用蒸氣蒸熟饅頭。
應該先說明,那個年代,所有使用的物質元素都和今天不一樣。
用五行的觀念來看,那時候廚房有爐台,是土做的,爐子裡面燒的是木柴。燒飯時跟兄弟姊妹幫忙母親生火。先選細樹枝,用報紙點燃,等火上來了,再添加大一點的柴。台灣潮濕,木柴不容易燃著,平日就要日曬讓柴乾燥。乾柴烈火,懂了木柴,也懂了火,順便懂了自己或他人的情慾。
木柴如果潮濕,煙很大,熏得眼睛張不開,灰頭土臉。因此吃飯的時候,家家戶戶常把爐子搬到後巷通風處,避免煙往屋裡竄,火也容易盛旺。
火旺了,才在柴上加炭,好的炭煙少,但貴。一般家庭還是多用生煤,燒飯的時候一條巷子都是黑煙。柴火炭煙,熱烈的樹木還報給世間的氣味,總覺得可以感恩。
在炭爐上燒飯並不容易,現代瓦斯爐輕易可以調大火小火。炭爐如何控制火的大小?
炭爐都有爐門,拳頭大小,爐門有鐵片做的,開闔容易。我記得最早用的爐門也是土捏製的,有一次爐門摔破,母親要我去對門理髮店要一點地上落的頭髮,回來摻在濕土團裡,捏一捏,就先做一個爐門。
需要火旺,打開爐門,用扇子搧。長大以後也很容易知道社會上什麼人在「搧風點火」。
漢語的民間詞彙、成語多從生活中來,和知識分子用來考試的思維十分不同。
煮飯當時是難事,水煮沸了,往外撲,要把爐門關小,卻不能讓火滅了。微微通風,細微的風裡含蓄的火溫,慢慢蒸烤,散逸出飯在不同溫度的香氣。同時要移動鍋子,讓鍋底的火溫均勻,等微微焦香散出,飯就熟了。鍋底有一層焦黃鍋巴,我最愛吃,因此常常故意讓鍋子在爐上久一點,多一點鍋巴。
鍋巴好吃,不只是米香,還有脆硬緊實的口感嚼勁,牙齒好,自然愛鍋巴的乾脆。
沒有瓦斯,沒有電鍋,人類也活了上萬年,有幸接到萬年的尾巴。面對有瓦斯、有電鍋的一代只有羨慕(包括自己),但以為沒有瓦斯、電鍋就活不下去,卻不以為然,因為曾經用柴火煤炭煮過大鐵鍋飯。
台灣家用燃料史很值得研究,五○年代,燒柴、燒煤炭,後來有過洋油,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用煤球。
煤球台語叫炭圓或炭丸。用煤渣煤屑混在土裡製成,煙味嗆鼻,燃燒時黑灰屑亂飛。
煤球大概是六○年代的記憶,家家戶戶牆角都堆著一落長排煤球。煤球約十五公分高,圓筒狀,中間有孔。煤球也要用柴火先燃著,好處是一個煤球換另一個煤球,不用再生火,直接把新煤球放上去就燃著了,方便很多。
煤球爐也有爐門,燒過晚飯,關了爐門,爐裡還有文火餘溫,爐子上總坐著一只鐵壺,保持家裡永遠有熱水用。
漢字的「家」是屋頂下要養「豬」的,我記得的家是有文火餘溫的爐子。
用過的煤球多用箝子夾到馬路上,用來填路上坑洞。那時道路多沒有鋪柏油,下雨泥濘,坑洞很多,廢棄煤球剛好可以填坑。
想談談母親的燒飯燒菜,結果談起了家用的燃料。
我總覺得不同燃料、不同爐子料理出的飯菜都不一樣。從柴火到煤炭,我記得相思木、龍眼木在火裡燃燒的香,記得它們燒成灰時的聲音,記得它們留在鐵鍋上焦黑的烙印。
跟「鍋巴」相關的料理,大多來自柴木煤炭時代的記憶。把焦酥的鍋巴淋上各式澆頭的菜肴,在「反共抗俄」的時代加上很政治的菜名「轟炸莫斯科」,大概已經是今天有選舉權的公民都不知道的事了。
台灣什麼時候普遍平民家庭都用了瓦斯,大概是料理史上的重大變革吧。俄羅斯攻打烏克蘭的時候,有人剖析歐洲對天然氣的搶奪,我也才驚覺今日認為理所當然應該有的「天然氣」,有一天會不會沒有。
燃料的火,來自柴木、煤炭,來自油或天然氣,會如何影響到我的生活?
理所當然,會不會是人類存在下去的最大危機?
料理離不開火,離不開水。自來水今天在台灣也是「理所當然」。我的童年,沒有自來水,在溪流邊洗衣服、洗菜,去附近井裡提水燒飯,都是「理所當然」。
使用柴木,使用溪水,使用炭火,使用大鑄鐵鍋,使用土灶,木火土金水,我重回母親料理的時代,重新記憶她生活裡的五行。
一九六○年台灣有了第一台電鍋,徹底改變了民間煮飯的方式。改朝換代,面對嶄新的一只電鍋,全家的喜悅,整條巷弄的喜悅,難以言喻。到一個年齡,知道真正的改朝換代是說庶民生活,與歷史喜歡誇張的所謂「大事」無關。
最近朋友懷念鍋巴,試著用柴木生火燒飯,弄了一屋子煙,灰頭土臉,還挨了老婆一頓罵。
Source:
2022-04-21 00:08 聯合報/ 【歸去來系列】蔣勳/五行 九宮 蔬食1
2022-05-26 01:12 聯合報/ 【歸去來系列】蔣勳/五行 九宮 蔬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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